《苹果》《后会无期》《断·桥》制片人方励专访:一个好的剧本不缺机会,今天是缺创意的时代

《苹果》《后会无期》《断·桥》制片人方励专访:一个好的剧本不缺机会,今天是缺创意的时代

访谈项目支持


世界电影节短片奖基金青年导演扶助计划(征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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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总策划 :戴君良

主编:Anita

统筹:焉旭 霁萱

文稿整理:

王文燕 陈渭清 

迟晓蕾 陈姝宏

编辑:林雅琪

技术部:Chrysanth

采访:张怡

特邀嘉宾:方励


嘉宾简介


嘉宾:方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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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出生于四川成都,著名制片人、监制、编剧 ,现任美国劳雷工业公司总裁、北京劳雷影业有限公司总裁。


担任制片人的剧情片《苹果》、《观音山》、《二次曝光》、《后会无期》、《万物生长》、《乘风破浪》、《阳光劫匪》;监制并编剧的青春家庭片《兔子暴力》;2021年,加盟腾讯视频首档影视导演竞技真人秀《导演请指教》;2022年,监制并编剧的犯罪剧情片《断·桥》上映。


参与制作的作品曾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欧洲艺术奖”、法国维也纳国际电影节获“评审团大奖”、比利时根特国际电影节获“最佳导演奖”、法国多维尔亚洲电影节获“金荷花”最佳影片奖。


采访: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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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后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全额奖学金到美国查普曼大学进修影视导演专业。First青年影展训练营入围导演、金鸡青年导演训练营入围导演,作品《鲸》、《窗》、《杀死孤独》。



张怡:首先非常感谢方老师接受我们的访谈,也很感谢世界电影节平台邀请我来完成这次访谈。我一直都很喜欢方老师的电影,今天十分荣幸能采访到您。我注意到您早期是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相关工作的,如今您又成为了一名著名电影制片人,这是一个很大的跨界。请问是什么样的一个契机,让您决定踏上这条电影道路的呢?


方励:谢谢你的喜欢,这也说明大家有所共鸣。我是做地球探测,最早的专业是应用地球物理,也就干了一辈子的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在地球探测技术方面工作了四十年,从空中到地面再到深部地壳,之后又在海洋调查技术领域工作了三十八年,在电影行业工作了二十二年,这些都是我的兴趣爱好。当然我也在别的行业工作过,只是上述的三个行业是所有的爱好。所以对我来讲,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业选择,而是人生的选择、生活的选择。至于说把它做成了职业,只是说在战略层面是兴趣爱好,在战术层面是职业训练和技能技巧的锻炼。所以对我来讲,工作了一辈子,也是一直在做所热爱的事情。



张怡:您所有访谈中,都提到所有事情是按照您的兴趣去进行,您之前做的事情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包括后面成为电影制片人也非常成功。


方励:我和你分享一点,一定要切记我们做人有多难。从数学层面来看我们做人的几率十分渺茫,如此小的几率下,你用时空尺度去放大宇宙、放大星球、放大历史,我们变成一个人的几率在数学上小到无法形容。人一生短短三万来天,如果做人时再不跟随内心去生活,那不白白浪费做人的机会了吗?所以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后,理解起来就很简单,当你全身心投入生活中,不是为做一件事去谋取某些身外之物时,对你来讲就没有时间限制。每天除了不得不睡觉、吃饭、去洗手间(以外),你全部的注意力与心血精力都倾注在兴趣爱好里。长此以往,你会实现积累,会完成更好的自我修炼。



张怡:老师刚刚那番话让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您的一次演讲,名叫“99%的人听完都辞职了”,您当时提到陨石坑的概念,我听到后也非常认同(您这个观点),自此之后也一直带着这样的人生态度活着。


方励:我醒悟的比较早。22岁我就开始想:我是替谁活的?是替我自己活,不为别人活。所以这个成功与否就是自己的心理感受,我开心我就成功,我不开心做多少事也觉得无聊。我想告诉广大年轻朋友,只要是随心所欲跟随着自己的心愿去寻找的,去实践就是成功,没有具体的衡量尺度和衡量标准。标准就是自己的内心感受,你只要开心就成功了,一直都很开心就一直成功。


现实中还有个很大误区,就是一定要得到别人的承认。为什么要得到别人的承认呢?别人的观点也是五花八门的,有衰老腐朽的、过时的、无聊的,也有有趣的。简单来说,你需要想清楚,来到这个世界你自己的感受是什么?如果说我们要博取别人的眼球,要获得别人的承认,你这一辈子就是替别人活,这是被动的活法。积极主动的活着不必那么在乎他人看法。你一旦形成这种思维模式,很容易就会成功。



张怡:因为这个原因,网络上有很多人,包括一些圈内人都会称您为非常年轻的老家伙、老男孩、老文青。您是怎么看待这些称呼的呢?


方励:首先我认可这些称呼,因为人类的寿命短到转瞬即逝,三万多天里,我们想象力的时空尺度最少都是百万年、千万年的单位时间。对于这个深层的自然环境、这个星球,我们都是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几亿年去想象。我们在思考历史时,至少是以百年做单位时间,一个朝代就是几百年,几个朝代就是几千年。当你跨越时空的想象力已经处于这样一个尺度,那么人活三万多天也就是一刹那,何来老人一说?你根本就没有活多久。所谓的年轻与否,就是你的好奇心和行动力。你意识到生命很短暂,你只是来观光、来这个星球玩耍,抱着这样的心态时,你怎么会老呢?什么是老?行动力是一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是缺乏好奇心了,随波逐流了,垂老等死了。从该意义上讲,人的一生多么宝贵、多么短暂,你只需要考虑有无疾病,是否还能健康地活在人间。只要健康活着,对这个世界和未来始终充满好奇,你就一直不会改变。



张怡:我注意到,您常常不仅作为制片人深度参与到影片的创作中,甚至还在很多影片,比如在《断·桥》中,还担任了编剧的角色。对创作者来说,肯定都非常渴求遇到像您这样的一位内容型制片人。那么您觉得在当今国内电影市场,怎么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位好的制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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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幕后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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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剧照


方励:制片人就是一个制作人,很多歌手都清楚知道成为一名音乐制作人自然需要懂乐器、音响、音效、声乐以及所有唱歌技巧,电影行业是一样的,只是电影制片人还要更宽泛一些。严格来讲,我把制片人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创作型的制片人,一类是运作型的制片人,也可以是完全合为一体的。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制片人首先得是个一流的策划人,至少是个二流导演、二流编剧,你必须得懂摄影、音效、特效和后期制作,同时还需具备管理能力、金融常识、传媒以及营销思维。一个电影中可能常常有好几个制片人,大家会按照各自擅长的领域来分配制片工作。比如你本身是编剧,只不过在此之外还有协同领导能力,那你还可以带两三个联合编剧,从一个原点开始,创作出一个所谓的电影故事,然后判断它是否值得拍成一部电影,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电影故事。不论是作为一个赚钱的商品,还是一个大家热爱的作品,只有真的走心了的、能成为作品的,才叫创作,否则,只能叫设计。


电影它有双重性,第一有文化艺术性,其次有娱乐商业性。一个好的制片人可以把它融合,但最重要是有感而发。为商业利益驱动或为内心冲动有感而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什么叫有感而发?把你内心里可能完成的一个故事拿出去跟观众们分享,首先要想它会打动你自己吗?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打动,为什么要分享给别人?所以我们回过头来讲,也不是不可以按照大数据市场需求,投其所好去做一些短效的商品,取决于你的期望值是做一个短效的商品,还是做一个长效的作品。我们做电影一旦是有感而发、走心的,做出来的作品自然就会具有文艺的内核。我们讲的是情感、人性、独特的人物关系、时代和时代下面人的命运以及社会思考,这些都属于上层建筑的文艺类,但这些东西本身不是商业包装。好看的内容它可以互不影响,一旦这部电影非常好看,就会自动形成商业性,大家都喜欢看的同时又能深受感动,那样不是更好吗?


做电影时真正的冲突在哪里?是完完全全、截然不同的选择。有人是因为爱电影来做电影,有人是因为想赚钱来做电影,有人是因为光鲜亮丽出头露面来做电影,出于不一样的需求,但是有没有可能统一,就看我们最根本的动因是什么。比如我们读小说,小说具有文学性,因为含有细腻的内心情感,你可以反复品读。电影不可能,电影是一次过的,因为时长篇幅非常有限,观众能坐得住的平均值就是两个小时左右。在仅有的两个小时里面讲故事,想达到呈现细腻的情感和意境的效果时就特别需要智慧。这就是为什么说在一个格局规模看起来是一个大的商业制作内,你还要有很重的文艺情怀和表达,这非常具有挑战性。我们拍人物时,如果这场戏人一出场就能马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你就很成功,否则可能需要几场戏慢慢来让观众感受。为什么经常说看艺术片电影容易闷,因为不管是长镜头还是沉浸式感受,都会让很多观众缺乏耐心,所以需要智慧和技巧去使商业和艺术完整融合。



张怡:感觉听起来是说要有一个文艺的内核,商业的节奏,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方励:不光是节奏,你可能还要有一些很巧妙的桥段。虽然它是设计的,只辅助情节推动,但独具一格的好看,这就是它的亮点。重点是确定好你面对的人群,想打动的观众群体是哪些。节奏太慢会让观众失去耐心,但节奏太快,观众会觉得这些角色脸谱化,来不及感受人物内心。所以电影在受限的时长里要去完成最淋漓尽致的表达本身就是个挑战,从编剧阶段就是个挑战,更不用说导演拍摄阶段。


文艺跟商业是完全可以不冲突的,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来做电影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是因为热爱、感动,这就有了作品基础,然后我们再用智慧、技巧去精细的平衡,设计它的可看性。还要平衡今天和未来,我经常和做电影的人说,当我们做电影时,一定会知道这八十年、一百年来的时代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过电影。绘画是平面的,小说是一维的纯文字,声音是一个维度的音频,雕塑是静态的,电影是立体的,所以说电影最能记录时代和人。记录时代并不是做一个纪录片,在做电影的时候,电影里呈现的表达、情感,憧憬、批判、生活现状,都是时代的一部分。我们经历的时代是很伟大的,我们大家对它是感情深厚的,虽然后代们没有机会经历我们这个时代,但可以通过电影来进行了解。我们在做电影时要追求一点生动的细节、这个时代的思考和特质,这就利他又利己。为什么利己?因为你的名字在电影上面,人离开了电影还在,你的灵魂还留在人间。所以一个作品能留得下来是最划得来的,你赚到的是的生命延伸与传达,有什么财富能超过生命吗?我们有呼吸的肉体只有三万来天,但是我们的灵魂和表达,我们的存在和影像,都有可能远远超越我们肉体的生命。在做电影时,每一个人的价值观念的取向不一样。



张怡:您和李玉导演合作了18年的情谊让我们非常羡慕。创作者肯定都希望能遇到一个可以长线合作的伙伴,一个可以并肩齐行的团队,这样做任何事都可以事半功倍。那么您在一开始是怎么和李玉导演达成合作的呢,她身上哪些特点打动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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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玉导演在东京国际电影节



方励:李玉导演是我合作的第三个导演——第一个是王超,第二个是娄烨,第三个是李玉。我们很多时候不是寻找,而是发现合作伙伴,因为只有在身体力行的实践中才有可能碰到一些机遇,有机会碰到一群人。我做了二十二年电影,每一个剧组、项目里都会发现至少一两个同道中人,在电影观念、好奇心及热情,甚至价值观念方面都比较相似。虽然理想主义的人们没有那么多,但是在这二十多年里面,我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项目过程中自动就形成精神连接了,所以我跟李玉导演能一起通宵畅聊。第一次见到她是二零零四年四月十日法国大使馆一个影视专员的宴请,认识后约了一次聊天就聊了整晚,聊完就决定合作。我跟娄烨导演也像这样,在三里屯北京上岛咖啡第一次见面就聊了七个小时,他还没有答应,但我说娄烨我必须跟你合作,那时他的剧本我都没看过。包括李玉导演的作品,直到今天我都没看过她的处女作。


彼此的选择是自动的,就觉得跟这两个人聊得很投机,关于电影观念也好,关于对人间、时代,包括对一些影像风格的探讨,志同道合就能一拍即合。所以第一次聊了通宵后没过多久就碰撞出一个新点子,之后决定开始做剧本,然后剧本还没完成,五月初又采风选景去了,回来再写剧本到九月份就开机了,这就是两个人一起努力的成果。我跟李玉导演一起做电影时经常会探讨下一个电影做什么,互相讲彼此的感受。我们总会同时在聊三五个可能性,找出一个最后能实现的,有时可能一个剧本甚至初稿都写完了,突然一下感觉瓶颈了就放到一边,可能十年后有一天又有感觉,就再拿回来重新开始谈,经常这样完全随着感觉走。比如说《红颜》的剧本,从一个点到完成初稿,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到两个月;《苹果》我和李玉导演九个小时把完整的细节甚至完整台词都谈完了,两个礼拜把剧本完成了;《二次曝光》是更惊人,在一个泰国餐厅四个半小时一字没写,就知道这电影成了。我们在谈的过程中,用语言和想象力演绎完了这个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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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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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曝光》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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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曝光》工作照



我跟李玉导演一直非常默契,虽然并不是每一个点子,我们彼此都会认同,但因为这种抛砖引玉的过程,我们互相试探、互相点燃,这个过程就是个创作过程。创作过程我们只有一个规则,就是大家不设限,打开脑子打开想象力,你一言我一语。如果我们能安静下来连续谈五六个小时,一定会有收获很多。如果我们能有三五天时间聊,甚至能聊完一个故事。节假日内春节时间最多,所以我们的很多创意和要拍的项目都是在春节期间达成意向的。我同时要做科技,时间有限,所以春节和国庆假日是我每年最重要的两个创作周期,春节把创意谈完,最晚四月份完成剧本雏形,五六月剧本就定稿了,开始筹备演员阵容、做镜头图、做所有的效果图,九月份开机。


我跟李玉导演的合作,不是说一个导演要寻找一个制片人,或是一个制片人要寻找一个导演,经常我们是既合作又分工。比如说我们是两个人共同做编剧时,她不是导演,我也不是制片人,我们按照电影创作的规律要求彼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觉,我一直强调我一个男人写不出女人的细节来,那些骨头里化学的情绪我写不出来,那些经常嘴里冒出来的一些碎词写不出来,但是我能读懂我能理解。同样的,男性世界的很多层次格局和张力,有可能女性接触不到。所以为什么和李玉导演我们俩一直搭档,是因为我们各有所长,各自有自己不同的数据库,中间也有很多共识重叠,所以自动形成了一对比较默契的搭档。



张怡:但是两个人一起创作,必然会涉及到不同的观点和角度。当想法出现分歧时,你们怎么处理呢?


方励:我们从第一个电影开始就产生分歧了。(我们)都是个性极强,观点极其鲜明,又都是急性子,嗓门也不小,所以一旦吵起架来能吓跑人。我们从《红颜》的剪辑台上就开始干仗。所以在此之后,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就是两人谁都没有终剪权,平等各占50%的发言权,谁都不是老大,电影才是老大。只要为电影好,怎么争执都没关系,一吵架反而冥冥中觉得可能是一个机会,因为大家有非常明显的分歧、非常强烈的主观看法,那就说明真的需要一个解决方案,当我们共同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就很可能是惊喜。因此剧本创作中遇到坎越不过去了,我就跟大家说机会来了,这是攀岩的机会来了,你要能爬得过去就会收获惊喜。冲突分歧是一个机会,也是因为两个不同的观点在这交锋了。电影在我们心目中是神圣的,因为它长于我们的寿命,有可能会被成千上万的人分享。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从心底里对电影敬畏。我一直和剧组工作人员强调,电影导演是艺术创作的灵魂人物,制片人是整个制作团队的领头羊,但他们都不是老大,电影才是真正的老大。



张怡:您觉得如今国内制片人的发展现状如何?现在的制片市场是否处于一个比较好的市场生态中?


方励:我觉得仍是成长过程,以前传统的所谓导演中心制、好莱坞的制片中心制,这些现在看来都不重要。过去我们对制片人的定义有很多世俗的、非常肤浅的看法。比如圈外人认为制片人只是拉钱、出钱的,但是作为电影的制作人,确定融资、投资性价比,这一小部分看似是芝麻大小的工作极其重要。制片人的素养在想象力和创作力这部分时常被忽略了, 制片人的能力成长是没有天花板的。


才华和能力是两个不同的范畴。能做制片人首先是需要能力的,没有能力无法驾驭这样复杂庞大的项目。有才华的年轻人去做制片人,不是说只有去做导演才能够凸显个人才华。一个制片人的才华和能力是综合性的、不是单一性的。正如我前面所说,一个优秀制片人,首先是一流策划人,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东西,这也需要你的判断。作者型电影导演跟制片人自动是搭档,但遇到独立发展的一个剧作的情况,就需要选择一个可以驾驭的导演,而你本身需要具备所谓文学的感受力以及情感的敏感度,包括社会观察的敏锐度。不幸的是华语电影圈导演的传统光环太多,制片人经常被误解为服务于导演,这完全是错误的观点,制片和导演在理想状态下是身份平行的搭档。所谓的制片人中心制比较符合那种纯商业性的项目,因为资金投入风险很大,做定制、设计的商品,可以是制片中心制。然而有文艺气质、艺术追求的电影并不适合用制片人中心制,这时导演制片人两个人搭档就不会是导演中心制。你可能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制片人,却可能成为不了优秀的导演,我们常说一个综合性十八般武艺样样通的就不如别人更专业。但因为这种人什么都懂,作为一个制片人可以很优秀,但在艺术创作上,你就不是导演的料。制片人也可以搭组合,把一个制片人团队按照各自的专长分工,因为制片工作本身就很宽泛复杂,很多个环节是需要人花费时间和精力。



张怡:我非常同意您关于制片人的这个观点,对大多数创作者而言,大家也都希望能寻求到一位可以平衡艺术和商业两方面的的制片人,这对制片人的要求非常的高。


方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是营销和发行。营销发行比做电影还要难,就像卖东西比做东西更难,因为你面对的是千千万万的观众以及竞争激烈并有时效的市场。尤其营销本身因为是电影内容的输出和延伸,更加具有挑战性。其实制片人这边的职责不止是给出具体方案,更要考虑用不同方式去营销时会不影响电影,能不能打动观众。这样的带宽从最上游一直到下游都是属于你的工作范围。



张怡:您认为一个项目制作费和营销费大概相对占比多少才合适呢?


方励:这个跟电影的类型、季节竞争有关系,无人可以下定论,但有一个初步门槛。这个门槛是发行时对上映工本费、物料制作费、营销推广费等等的初步估价。做一个电影预算不难,但要期望它票房过亿,首先要想到营销预算可能过千万。最好的建议是不要形成倒挂,如果营销费用超过制作费这就不合理,需要我们双向思考。如果是一个800万制作成本的小制作,营销门槛都有200至400万,就要想这个钱能撬动市场吗?能有传播效果吗?营销是一个宽容度很大的数字,当然金额低于一定范围后也谈不上营销,只有在800百万以上还可以谈营销。战线拉得越长,营销时间长,才能做得越透,路人覆盖面越大,成本也就越高。包括路牌、灯箱、车身、社交平台排行榜等渠道,去推广都是要花资源的,这都是一个完整的传播领域。现在是一个新媒体、自媒体时代。随着时代变化,纸媒这类传统的媒体相对而言已经变得落后了。



张怡:近期有一部电影起初排片、票房都不多,但是后来实现了逆风翻盘,就是您曾经合作过的导演李睿珺的新片《隐入尘烟》。


方励:他的状态就挺好的,这样很认真的作品关键在于怎么破圈。很多电影营销过度了也不好,破圈的关键在于产生一个良好的口碑,电影的口碑好和质量好是永远的基础要求。在这个基础上也要有运气,运气就是时机给你的机会。在一个时机内市场竞争没有那么激烈,你刚好慢慢开始发酵,这也是一种可能。《隐入尘烟》是近两年来非常好的艺术片,作者风格艺术片的成功经典案例还有当年的《观音山》和《百鸟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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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剧照


张怡:您觉得《隐入尘烟》这部作品的票房逆袭,是一次必然还是一次偶然?或者是说它是否预示着未来文艺片市场的风向会更好?


方励:我不认为,十一年前当《观音山》达到8000万票房时,大家都在讨论文艺片的春天来了,到了《百鸟朝凤》又是8000多万的票房,我没觉得这是文艺片的春天。每一个电影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特性,并不能简单概括是文艺片的春天还是商业片的世道,只要非常认真追求电影的品质,它都有机会被更多人看到和喜欢,剩下就是如何传递口碑的问题。院线发行和上映的模式周期都很短,短期内如何实现口碑传递是比较难的,所以我认为《隐入尘烟》的成功没有可复制性,只是有可借鉴性。这部电影打动人就是因为真情实感,有非常生动的细节和接地气的剧情。



张怡:说到院线发行,如今有很多影片,包括商业片和文艺片,走的都是网络流媒体发行。您怎么看待如今流媒体这种发行形式?


方励:原则上讲电影的定义是大银幕,当你放弃大银幕时,即使拍摄制作可能还是追求、遵守电影的规模和质感,但是已经失去了大银幕(放映)观影环境氛围的机会。如果是在院线发行以后,下线后再给线上发行,就还是传统电影的概念。但如果说完全走流媒体,把大银幕观影转而变成小屏幕观看,从沉浸的集体观影变成随意的个人观看,那么电影本身的意义就被丢失了。如果追求资金回笼,就会比较哪边的可能性最大,哪边最可能有所回报;但是如果是有感而发的、热爱电影的人,那就永远追求大银幕。不管影像的分辨率追求,小屏幕和大银幕是完全不同的观影感受,好比说快餐店用餐和精品私房菜用餐,氛围环境都不一样,一个可能只是想快速填饱肚子,另一个是在氛围感里享受品尝的过程。



张怡:其实对我们很多年轻创作者来说,也许一开始没有选择大银幕的机会,但是一些流媒体平台会找到他们去拍一些片子,以确保作品能够传播。您会推荐年轻创作者们做这样的创作工作吗?


方励:反正不属于我的首推范围,但我建议年轻创作者在没有大规模制作机会的时候,可以采用短片形式来练手,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才华。从电影的修炼提升和实践角度来看,我觉得拍短片是一个很好的途径,因为短片投资压力小、成本不高、不需要明星,你更有机会练手更有机会去建立合作团队。但是短片其实是更难的,因为你没有那么大的篇幅来塑造人物,更能训练你的功底。短片是非常讲究的,包括人物出场、一场戏的设置,因为规模小风险小,你可以按照电影的追求在细节上精雕细琢。但如果是电视剧网剧这样的影视作品或者影视商品,可能迫于资金的压力和制作周期的压力,时间会很仓促,会顾不上细节。所以我跟很多年轻朋友们讲,有电影梦、内心真的热爱电影,就不要轻易拍电视剧网剧。



张怡:之前听过另外一个观点,将拍短片和拍长片比作成短跑和长跑,因为两者的呼吸节奏不太一样,长跑的人不一定能跑短跑,短跑的人也不一定能跑长跑。也许未来这些年轻创作者们仍旧想做长片的话,短片拍到一定的阶段就可以停下来。请问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方励:一个适合长跑的人练短跑其实更难的,因为这需要爆发力,用长片的追求来拍短片,难度就更大,刚刚我们说的是一个权宜之计,把做短片当做是长片,用长片的追求来约束短片拍摄,这就是自我挑战。如果是一个有品质的电影,在篇幅时长极其有限的前提下,在短片里要讲人、感受内心,就要看能否在三两场戏中用镜头语言展示人物的丰富个性。那你拍一个人的内心就要用时间沉淀来感受,配上音乐音效和人物的细微表达,这个真的非常难。所以你那个短跑节奏和长跑节奏的观点是对的,但是练长跑的人在没有机会长跑时可以随时随地练习短跑,因为长跑的最后冲刺阶段也会用到。当然这个比喻并非完全恰当,在我们没有机会拍长片时也不要放弃,可以拍短片,因为有时短片故事更有挑战。



张怡:那您有什么建议是可以给一些还没有机会“长跑”的年轻创作者们的吗?比如年轻导演、年轻编剧?


方励:不放弃任何机会,完完全全可以用手机去观察世界,先捕捉一些内容。我们为什么要讲一个电影故事,因为总是想带着观众走入不同的时空、感受不同的意境。有这个想法后就在有限的资源里,尝试用镜头、文笔描述,先写一场戏两场戏。比如说今天开个车过马路突然发生惊魂一幕,用几场戏刻画这个时空的惊险和视觉冲击力,以及每个人的反应;再比如今天进了一家餐馆,看到隔壁一家人正吃着饭,突然就吵起来了,这后面发生了什么故事你可以想象。未来去写一个长片时,也可以设置这样一场戏,建立两个人的关系,建立第三者的冲击力。我经常至少手里有四五个剧本,最远的写了40多场戏,前25场戏最难写,但是我不止一个剧本都写到27场左右然后清楚后面的情节了,就开始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导演人选,看有没有资金风险较低的季节等等。喜欢创作故事的人整天随时随地都在编故事,当时想到的很好的点搁置了,可能沉淀了五六年突然一天又被触动,又开始重新延伸这个点。也就是说,即使我们还没有机会筹备成一个长片,也不要去浪费自己的时间,你要永远保持创作、坚持储备自己。



张怡:如今很多公司对新人都是采取鼓励又观望的态度,您在挑选一个新导演或者新编剧去合作的时候会看中什么特质?什么样的人会成为您合作的对象呢?


方励:首先是选择编剧和导演有一些区别,要观察这个人的状态。不是说我跟他聊天都是火力侦察,而是在面谈中聊各种各样的不同的话题,聊天中就是在感觉一个人。一方面是感觉他有没有眼球的敏感度,再一个要看神经和情感,神经敏感、情感丰富才有可能产出有深度的细节。另一方面非常重要的是看生活模式和生命状态。生活模式是服装、包饰、举止言谈,进出是什么作派,浑身名牌的人不像是做电影的人,既然都这么在意世俗看法了还做什么电影,注意力都不在电影怎么去捕捉到人间各式各样独特、传神的内容?你行为的带宽就受限在这些所谓光鲜亮丽的上流时尚,再到下层,你想延伸就非常困难了,因为自身数据库太单一,没有那么多能够发掘的点。还有直接能看到的生命状态,做电影是一个玩命的事情,拍摄现场这一两个月像打仗一样,紧张到连轴转的,身体都扛不住在现场怎么驾驭呢?要做好电影,这一个剧组是要饱含激情、热血的,因为要在短期内控制成本并出彩。所以我非常在乎的除了大家的敏感度、思想性、审美观,还有很重要的两个状态,生活、生命的状态,生活的状态决定了你的轨迹能涉足多大的带宽,看到多少层次的世界,生命的状态决定了扛不扛得住这样的工作强度。



张怡:之前学电影的时候,老师也不仅仅说过看你个人的才华能够产出多少东西,也要看你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能不能熬过这个电影拍摄。


方励:真的是像打仗一样,尤其做导演,导演基本严重缺乏睡眠,非常辛苦。我这个人就做不了导演,倒也不是说我吃不了这个苦,而是确实没这么多时间,因为这个时间我还要随着兴趣去做科技的工作。



张怡:因为每个项目的开发周期都蛮长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还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那么对一个新人导演来说,您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去判断一个项目是否可落地,是否可执行,从而避免项目出现夭折这种情况呢?


方励:万变不离其宗,电影是个内容为王的创意产业,做内容如果把时间花在认识老板、公司上,跟放在打磨和提升自己的剧本、项目策划书上,结果是不一样的。一个好的剧本不缺机会,今天是缺创意的时代。很多朋友来找我去做监制,我什么都不管只看故事大纲,一看感到惊喜就不顾一切了,做内容就是要看电影的创意能不能吸引人,这个是最关键的原动力。你可以把周围的朋友当做读者、观众,在跟大家讲的时候去看能不能提起大家的兴趣,这就是一个测试,可能有的时候大家会听,有时他们会觉得“有必要拍成电影吗?”。自我挑战是永无止境的,先不要去抱怨为什么没有机会,机会是你自己创造的。自己有没有创造打磨出来一个能抓住人的创意,是一个电影的背景、时代、社会场景、影像风格、独特的人物关系,甚至是非常刺激的画面,都可以表达的。我可能会跟你说觉得这个点还不错,但是再花一点时间或者再做一个相应的调整,就有可能走得更远。不要轻易把它拿去到处寻求投资、合作伙伴,而是先扪心自问。因为一个剧本在自己手上时成本是最低的,提升空间却这么大,为什么不多花一点精力,把一个好的点子培育成为一个丰满的故事。内容为王的早期不需要过大投资,自己心血就是最主要的。因此最后我给所有年轻创作者的忠告是,既然我们是来创作电影的,就先扪心自问,在自己这个阶段有没有走到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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